季长夏反而满脸笑容。
对了,临秋啊,陈丹红没有吃多少,像是有点释然,声音平缓道:吃完饭,你过来一趟,妈给你看个东西。
她注意到姜忘,又怕他误会他们有意避着他,笑了笑道:是一件衣服,没什么,明天就是除夕了,要穿新衣服过年,对吧。
姜忘原本没放在心上,这一刻筷子没夹住笋干,下意识道:我能跟着看看吗。
能,当然可以。
姜忘脸色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在饭后上了楼,走进老两口的卧室。
陈丹红打开衣柜,慢慢道:以前啊,妈一直把你当小孩,今天看你,才发现你大了,二十多岁,也开始保护妹妹了。
她的手有井水经年留下的沟壑,还有暗暗几处冻伤的痕迹。
妈其实一直有件大衣,老早就做好了,想要给你穿着过年。
被红布精心包裹的新衣从高处被取下来,小心仔细地慢慢展开。
可是你没有回来。
一年不回,三年不回,五年不回。
陈丹红笑得时候有点自嘲,终于肯在儿子面前半开玩笑地说几句气话。
我跟你爸讲,国慎,咱儿子要是当作没有我们这两爸妈,这衣服,等我死了再给他。
我真得不敢想,我可能要等到那天才能看见你,看见你穿上这件外套。
姜忘站在他们身侧,看见那件大衣外套被缓缓展开。
立领裁剪的很好,纽扣是深灰色。
双排扣中腰线,料子混纺羊毛。
款式大小,全是按着季临秋的身型订做。
他穿过这件外套十几年,指腹都记得每一处的质地。
此刻它完好无损,以崭新的样子,静静地躺在他们面前。
姜忘不敢去猜为什么当年的季临秋会把这件外套送给他。
那一年的他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这是亡母一直在等待他的礼物,又也许出于更难以分辨的情绪,临时把这件外套解下来,再送给一个贫苦的学生,再无再见。
他至今记得自己要离开虹城时,在火车站见到的那个季临秋。
冷清平静,穿着亡母留下的外套独自站在人头躜动的候车厅里,像被遗忘很久的信鸽。
没有信,没有去路,也没有可归的巢。
直到看见十五岁的学生,笑容又温暖起来,几年不见依旧能唤出他的名字。
姜忘,最近还好吗?
姜忘望着这件失而复回的外套,目光从领口到袖子一寸一寸掠过。
他重新站在了故事的开始。
心口发冷,喉头滚烫。
第47章
季临秋没有注意到身后姜忘异常安静,还在随着母亲的动作注视这件新衣服。
先前彭星望围着他们蹦蹦跳跳的时候,他心里还笑小孩儿为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能高兴成这样。
可这一刻,他竟也有一模一样的快乐。
我也有妈妈送的新衣服了。
过年真好啊。
季临秋其实听得出来,妈妈那句气话真能说到做到。
他们家里几个人在外人眼里看着都很好说话,其实性格一个比一个拧。
你要是早这样该有多好。他低声道:以前我一直想问,一定要每次打电话张口就催婚吗。
陈丹红不太自然地咳了一声,辩解道:你要是三十岁了还不结婚,人家会觉得你不正常啊。
不正常这个概念,像是小城市和乡村山野里的一场瘟疫,人人避之不及。
季临秋转头看向她,又好气又好笑。
别人说什么你都听?
陈丹红被刺了一下,寻求掩护般举起外套:试试,新衣服好看吗。
季临秋接过衣服,仍在看着她,心平气和地又问了一句。
妈,别人把眼睛和手伸进我们家里指指点点,你不觉得恼火吗。
他没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展开外套对着镜子试穿,肩线腰身都很合适。
陈丹红怔了好半天,仓促地夸他好看,衣服也衬得气色好。
季临秋捋顺衣摆领口,转身张开手,把老人抱在怀里。
又拍了拍她的背,声音低沉平和。
妈,新年快乐。
大年三十一到,早上四点多钟就有人在放鞭炮,噼里啪啦像是在炸山。
姜忘昨晚看电视到两点多,强行蒙着被子继续睡。
六点多开始天光漏过窗帘缝隙,走廊和楼梯渐渐有了声响走动。
姜忘把头埋得更深了点,不管不顾睡到了九点。
季临秋和妹妹一起贴完春联福字,上楼叫他起床,敲敲门进来看见一团被子。
他哑然失笑,坐在床边用指节敲敲年糕团一样的某人。
起来了,今天过年。
年糕团扭动了一下。
还早,让我再睡会。
话音未落,三四串红挂鞭在对门侧院同时轰鸣作响,架势像要炸破天。
姜忘:
他其实已经打算起了,但就喜欢逗季临秋玩,故意把脑袋往里又埋了点。
下一秒被子被掀开一个角,季临秋半身钻进来看他。
起不起?
姜忘睁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昏红光亮下的季临秋。
小心我亲你。他嗓音有点哑:靠这么近,故意的?
季临秋用手背冰了下姜忘脖颈,慢声道:那也别在被子里亲,回头再一怀念都是股汗味儿。
倒也是。
今日是最喜气洋洋的好日子,按这儿的规矩都要全身洗个遍然后穿新衣吃团年饭。
手打的糍粑蒸出来一股糯米清香,腊鸡腊鸭油亮喷香,一长条煎鱼嘴里塞着红纸花,不许拨断一根刺。
姜忘举筷子时看见满桌红椒绿椒小米椒已经没有任何波澜,大拇指一竖发自内心道:香!
季临秋随手给他倒了杯白水,他快速接住,眯眼一笑。
由近及远有许多焰火在白日燃放,此刻晴日照天,根本看不见艳紫明蓝的花样,只能听见破空的哨响和爆破声。
姜忘闻声望向窗外,看了几秒道:我好多年没有看到烟花了。
季国慎听着诧异:虹城不让放鞭了?
没,他笑着摇摇头:以前在别的地方做生意,回不来。
临秋,你晚上带姜老板多去看看烟花。季母先前就听季长夏说了,临秋能回来过年很大程度是姜先生的功劳,心里很感激:我们照顾不周,也谢谢你不嫌弃。
哪里的话,您客气。
到了晚上,春节联欢晚会播到一半的时候,电视节目就几乎听不清台词了。
村里怕山火泛滥,特意划了几个专门用来放礼花的大空地,季临秋大概打听好位置,举着手电和姜忘另找一个偏僻的高处看,不和其他人挤。
他们背对着轰鸣霹雳声快步向上攀登,已经有十余朵灿烂焰火嘭地一下炸开,尽数在夜空灿烂散开。
高处果真视野清晰,甚至能看见遥远城市里升起的金光银辉。
姜忘穿得少,站着看了会儿觉得寒意蛛网般细密地浸进裤腿里,抽出一包白沙给自己点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