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象宁时亭到底是怎样凭着一口气,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杀了百里鸿洲,一步一步地走回来的。
小狼趴在宁时亭枕边,蔫头蔫脑的,湿润粉红的鼻子只敢小心翼翼地搭在他发间。
上次给宁时亭看病的郎中来过了,戴上手套往宁时亭手臂上一摁,裂口就绽开了开始渗血。
郎中说:这个情况,我也不敢给宁公子用药,身上的伤口倒是好办,但现在的情况又显然是公子身上积压的千毒反噬,应当是前段时间就染了风寒,拖着一直没治,身体越拖越虚,现在用什么药都是凶险万分。
顾听霜说:你上次也是这个说法,但还是给他开药了。
郎中挠了挠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现下最好的办法,只有用温水给公子擦身,放出淤血,再用干净绢帛包扎起来,等公子自己熬过去,自然愈合了。
顾听霜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知道了。
郎中说:等人醒了再多炖点补汤,切忌用名贵药材,人参都不要用,免得药性犯冲。平常的红枣、枸杞炖鸡汤就可以了,能补补就补补吧。上一回我过来给公子看病,公子虽然病中昏迷,尚且还气色红润,这回却是感觉瘦了好多圈儿,平常一定不要太劳累。否则
否则之前说的还能再活十年的时间,恐怕都成问题。
顾听霜说:好。
郎中收拾药箱起身,忽而问了一句:殿下,宁公子的身份,现在是外边人都知道了吗?最近我老是听人说,晴王身边人是一尾毒鲛,这个消息传出去,会不会不好?
顾听霜又沉默了一会儿:我此前不知道这件事,往后我会查一查的。
郎中行过礼后就告退了。
顾听霜守在宁时亭床边愣神。
宁时亭睡着时很安静,可就算是这个时候,这只鲛人的神色看起来也算不上多好,眉宇间总是带着一丝倦怠,像是在忧虑着什么。
顾听霜不太喜欢看见他这样病恹恹的样子,他四下看了看,在桌上找到了宁时亭平常用来调香烧香的一个小烧盘,往里头填了五颗返魂香,点燃了放在床头。
室内顿时芬芳四溢。
他也说不清自己想干什么。好像这最后一场雪过去,他发生了某种变化,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心头多出了一片沉沉的东西压着,浮光掠影一般让他抓不住。
但是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这多出来的东西让他想留在宁时亭身边。
他不知道趴在床边,听了宁时亭清浅的呼吸多久。
日落之后,葫芦进来点灯,将下午的食盒放在桌边,又轻声询问房里的三位狼大人要不要用饭。
顾听霜打发蹲在床尾的月牙和银边出去吃饭了,只有小狼死活不愿动,它十分颓废地窝在宁时亭身边,顾听霜稍稍一催,它就低低地哀叫一声,舔舔宁时亭银白的发丝。
它还企图往宁时亭胸口爬,看起来是想窝在他的胸口,几次都被顾听霜赶了下来。
到后半夜时,顾听霜趴着睡过去了一会儿,依稀察觉宁时亭咳了几声。很闷的那种咳嗽,从胸腔内部发出来的。
他立刻睁开眼,正好看见宁时亭偏过头去,隔着被子努力想揪起趴在他胸口的小狼这家伙到底还是趁顾听霜睡觉的时候爬了上去。宁时亭一边咳嗽,一边想起身把小狼放到一边,但是他浑身脱力,一下子竟然没能起身。
小狼呼呼大睡,还是黏着他胸口不放。
顾听霜伸手就把这只小肥狼揪了过来,往床尾一丢,小狼嗷呜一声被撞醒了,拿两只肥厚的肉爪子捂了捂毛茸茸的脑袋,一对耳朵也耷拉了下去。清醒过来后,它立刻又冲了过来,扒拉在宁时亭枕头边摇尾巴。
你醒了。顾听霜说。
宁时亭掀开被子让小狼钻进来,带着笑意,抬头去看顾听霜,低声说:嗯。殿下没有休息吗?这一回殿下恢复得很快。
他显然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看见他趴在自己床前,应该是没有大碍。
顾听霜却没有回答他。
宁时亭微微偏头,为他此刻的沉默有些疑惑不解。他半梦半醒间记得顾听霜说过听书和他都没事,此时此刻在暖烘烘的香阁中,宁时亭很安心地往被子里缩了缩,默许小狼从他后背翻到前面来,再隔着被子抱住它。
他很放松地瞅着顾听霜,顾听霜却眉头深锁。
宁时亭发现,顾听霜正在很慎重地打量着他,或者说审视他。
那眼神让宁时亭想起有一回,他看见小狼在园子里扑蝴蝶,在扑出之前有一段长长的蛰伏时间,那时候小狼认真的眼神就和现在的顾听霜一样。
他哑着声音笑:殿下?
他等了一会儿,顾听霜还是没有回音,宁时亭也就作罢,转而想要问问他一些其他人的问题。
然而一见到他要开口,顾听霜立刻就拿袖子把他的嘴捂住了:声音哑成这样就不要再嘀嘀咕咕了,鲛人。
宁时亭就乖乖点头。
顾听霜继续看他。
这眼神很古怪,就算是宁时亭一向知道顾听霜这个少年时不时会冒出一点古怪的念头,此刻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顾听霜说:你这一身的病,是不是只有避尘珠才能治好?
宁时亭微微诧异。
顾听霜思索了一会儿:我爹会给你避尘珠吗?他能在死之前拿到那个东西吗?
宁时亭眨眨眼,做了个口型:殿下,您说我不能说话的。
顾听霜有点气恼:该说的时候就说,宁时亭,你什么时候这么笨了?
其实也不是不懂,宁时亭只是想逗逗他。
这段对话一如当年,上辈子他不知哪一回又病了,郎中告诉了顾听霜毒鲛之体有多么虚弱,后边顾听霜也是这么问的。
那时候他说:王爷会给我的,请殿下放心。顾听霜也就没有再问过。
眼下,宁时亭静静地看着顾听霜:殿下问这个,干什么呢?
他的眼神清澈透明,带着完全的信任与顺从,里面是他的倒影。
顾听霜挪开视线,低声说:他不给你的话,我去帮你拿。
宁时亭说:避尘珠是
是仙帝才有的东西,镶嵌在国玺上,一般人不能近身。顾听霜打断他,我知道,拿避尘珠,当皇帝,就两件事情,也不过如此。
宁时亭怔住了。
换作平常,他这个时候会轻轻笑起来,把他这句话当成孩子气的玩笑。但现在,他感觉到顾听霜是认真的。
上辈子顾听霜出府的理由未明,这辈子难道要因为他,再阴差阳错地走一遍当年的那条万难之路吗?
顾听霜至情至性,不喜朝堂,更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生性要当闲云野鹤。
他这辈子对他好,更想送他一个归隐山野的结局。
片刻的沉默后,他的指尖动了动,伸手轻轻地放在顾听霜头顶。
很轻很轻,只是摸了摸头,似是安慰与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