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敢说的那种。宁时亭说,殿下的话,大约是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但是会撵着人家不放的那种,不把糖块儿喂进你的嘴里不算完。
顾听霜眯起眼睛警告他:宁时亭,你就是这样对你的少主人说话的?
宁时亭今天是太放肆了。被他这样一说,也还是笑,低头下去做着手上的东西。
顾听霜心中思忖,到底还是拿不准这个鲛人的心思。
他到底是觉得他凶呢,还是觉得他不凶呢?
这样的问题似乎注定是没有答案的。
一个安静的下午,顾听霜看书,宁时亭给他做糕点,透过轻薄透明的手套,晶莹的细粉残留在手心,身上的香气也被冲淡了一点,带上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小狼几次要凑过去舔磨碎的核桃粉,被宁时亭低声呵斥,又抬手轻轻打了几下。
小狼不怕宁时亭,可是小狼怕顾听霜,有他在旁边,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扭着屁股甩着尾巴,歪歪扭扭地去蹭宁时亭的膝头。
沉默了一会儿后,顾听霜似乎是觉得,还是应当找点话说,于是打上了宁时亭那双手套的主意,仿佛没话找话一样:你喜欢戴这个手套吗?
不喜欢,殿下。
我看你经常戴,听说洛水雾戴上去也没有感觉,是这样的吗?
还是有区别的,殿下。
顾听霜坐在桌边另一侧,听罢停下来看了看他。
宁时亭凑巧也刚磨完了一小盒谷物粉末,正打算将它们摆盘放好,这个空档的时候,就听见桌子咯吱咯吱被轮椅撞了一下,抬头是顾听霜挪了过来,正在低头,有些不悦地调换着轮椅的方向。
一条长桌,他往这边挪了挪。从跟宁时亭相对,变成靠着他一侧坐着。
就这样直接凑了过来,伸出手来,捉住了他的手。
这一刹那风静止,顾听霜屏住了呼吸,宁时亭也愣住了。
顾听霜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本能地凑了过去。刚刚他从宁时亭背后经过,宁时亭轻轻挡住的那一下,朦胧的触感稍纵即逝,顷刻间便放了过去,让他几乎来不及记住。
这一次他想认真记住,就伸手去握了。
掌心微微发热,连带着心脏某处微茫的地方也失措无常起来。
他没体会过这种感觉,这是瑟缩、畏惧的感觉,那一刹那他甚至不敢看宁时亭的眼睛。
可顾听霜又是如此厌恶被这种他看不起的情绪所支配的感觉,所以他反客为主手腕上翻,由下往上握住宁时亭的手,仿佛是个把脉的姿势,又顺着深陷进去的指缝游移进入,然后握住他的指尖。
他没碰过宁时亭几次,唯一有印象的一次还是上一回在百草园中,他扣住他下巴的那次,触感稍纵即逝,而后被迅速反扑的毒性打断了。
这次触碰却让他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了当初的感觉,甚至比上次还要鲜明。
宁时亭的肌肤软得不像话,好像再往里掐,就能轻轻掐出水来一样,骨骼也柔软,比平常人微低的体温更好地描摹了他手指的形状。顾听霜从没想过一个男人的手也可以这样柔软,他不知道这是北海鲛人特有的体质。如果在水中,宁时亭还能变得更加柔软。
他顶着内心那股不确定,就这样坦然而直接地扣住了他的手。
而宁时亭也在微微的诧异之下,有些讪讪地说:殿下,别闹了
手里的指尖微微有了一点要溜走的势头,顾听霜却更加握紧了他的指尖,强行镇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喜欢戴着这个手套吗?
殿下方才问过一遍了。
那就再回答一遍,我问话时,你不要顶嘴。
宁时亭像是有些无奈似的,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喜欢,殿下。
那你让我爹帮你清除体内的毒。他以后要干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我也信他能把避尘珠拿到手,你也信是不是?
宁时亭像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嗯了一声。
顾听霜却更加凑近了一点。
那你为什么想杀我爹?这一次,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就这样一直握着,朦胧间仿佛能感受到,鲛人的血流仿佛要和自己融合在一起。微凉的血液冲刷在血管上,也冲刷过他的心尖,沉沉撞出一片惊涛骇浪。
他几乎有些克制不住地要发抖起来,因为某种莫名的兴奋。
然而他的手却很稳,只有不自觉间加重了一点力道,让宁时亭不由得皱起眉头。
殿下?
宁时亭思索了一会儿,反问道:上次殿下自己找出了答案,现在殿下认为臣应该给出什么答案呢?
上次你刚来王府不久,我认定你是贪财好利之人,宁时亭。但我想象不出,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会对钱财权势有多大的兴趣。
顾听霜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越来越用力。
继续说。
说下去。
不要让这场对话结束,不要让宁时亭察觉到他心跳的声音,那种近似于战栗的悚然和甜美。
宁时亭眼睛很亮,还是那样看着他,透彻清亮的样子,像一只无辜的兔子。
让我猜猜,是否你修炼过什么奇门功法,或者曾经得到过什么高人的指引,让你认为对于以后的结果来说,杀掉我爹才是正确的选择呢?
顾听霜不动声色,还是说,因为我爹以后会杀了你,所以你要抢先一步杀了他?我猜猜,预测术,或是又是那个步苍穹告诉你的?我查过此人的来历,步苍穹号称是梵天明行星投身在尘世间的投影,颇有些神通之术。你在照着他的话做事吗?
顾听霜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在宁时亭脑海中看见的那些似乎不属于现实的场景,它像是宁时亭的梦魇。
如果是梦魇,如果是被人施以邪术操控,那么他将帮他破除,因为他是他的猎物。
如果是预知,那他就更感兴趣了。他一清二楚,宁时亭受那些记忆片段的影响很深刻,并且几乎是直接按照那些记忆行事的。
为什么?他为什么如此相信那些幻梦?
顾听霜没有将话说尽,等着宁时亭自己出来为他解答。
然而宁时亭又愣了一下。
不同于往日他对他没有底线的纵容和宠溺,宁时亭第一次面对他时,面容变得冷峻了起来:殿下不要再问了,也不要牵涉其中。臣有很多不得已的情况,暂时不能告诉殿下您。您只需要知道,我会站在您这一边,如果您以后选择归隐山林,我会帮助您,如果您想选择其他的路的话,臣也一定站在您身边。
有些事情不必问为什么的,殿下,您只需要知道,我想杀谁,到这一步就好。
他轻轻地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顾听霜看着他的神色,心里跟着沉沉坠地,好像冰层破开了一丝裂缝,阴冷的风从中飒然钻出。
宁时亭显然已经不愿再继续说这个话题了。
他的问句死活戳动了宁时亭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他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沉沉的思绪中。他站起身来,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显然不准备继续再呆在这个地方了。
顾听霜冷声问道:那我呢?你为什么对我好,我至少可以知道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