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亭紧紧握着火莲伞,免得它让风吹走,手中的冷汗凝结成了冰块,将他手上的肌肤和洛水雾气做成的手套连成了一片,已经冰冻麻木得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的存在。这层冰很快地又被火莲伞的热风化解,融化的水顺着袖扣滴落,但是一旦顺着手肘滚落得稍微远了一点,立刻就再度被冻成了冰。
手是这样,整个人也是这样,连骨髓都像是被冻僵了。
这种寒冷他前生已经体验过一次,如今再体验一次,好像也没有记忆中的那样绝望,让人害怕。
怕死是人的本性,他从出生那一刻就经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身苦心苦,到后面逐渐习惯了,也觉得他这条命不值钱。虽然是珍贵的药鲛,但一个人终究只是一个人,没了他后,太阳照常东升西落。
上辈子他师父说他必受焚心之苦,他一头撞进去那么多年,竟然在死前一个念想也没有。而如今重活一世,他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晴王能杀,当然好。然而杀了之后呢?
如果他还有一命留到那个时候,只凭着不能和那个人一起死的念头活下去,那他又是为什么活着呢?
莽撞、诛心、一腔热血的执念不好,可是了无牵挂的人生,这样也并没有什么乐趣。
冰冷残酷的环境侵蚀着人的神志。宁时亭自从重生以来,梦魇的病就一直没好过,越到神志不清醒的时刻,思绪就越乱。
他不怕死,只怕冷,怕梦。
宁时亭在察觉到梦魇即将来袭的前一刻,用力在自己的嘴唇上咬了一口。
因为被冻得麻木了,他这一口咬下去甚至没感觉到疼。温热的血滚过唇畔,又迅速地凝成了深色的冰,随后才是上涌的疼痛。
靠着这一丝疼痛,宁时亭在自己失去知觉前找到了一处风雪被挡住的地方。
只一瞬间,风雪就直接被削弱了许多倍,好像有一道无形的巨大墙体挡在了他身前。
宁时亭抬眼看过去,努力想要在一片白茫茫中辨认出什么来。
他以为自己是走进了哪处的避风殿堂和亭台,然而风雪小了下去,却并不是。
黑暗和大雪中,他提灯靠近了去照亮,赫然发现
那不是什么墙,而是不计其数的上古白狼!
这些狼沉默地立在他面前,身形暴涨成为庞然大物,一只挨着一只,用它们庞大的身躯组成了一道看不见尽头的肉墙,将狂风和大雪都拦在外面。
陡然看见了这样让人震惊或者说恐慌的景象,宁时亭蓦然停下脚步。
风雪和缓,他甚至能够听见在缓落下来的风声中,掺杂着这些狼群沉重的呼吸,是属于兽类的沉重喘息。
他想了想,试探着往它们的方向走了一步。
宁时亭不清楚这些狼群在干什么。上古白狼神举止无度,不是常人可以揣度的,他现下心里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如果这个景象让府上其他人看见了,恐怕会引起大乱子。
也还好上回顾听霜出事之后,灵山通往晴王府的禁制就再也没打开过,否则群狼在这样的雪夜中,就算是灵山上也无处躲避。现在至少还可以暂时在晴王府里避一避。灵山万物有灵,现在雪妖不知道肆虐了多少程度,山上的生灵尚且自顾不暇,白狼一旦窝巢被摧毁,是绝不肯轻易地再找新的巢穴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过来投奔他们的头狼顾听霜。
现在群狼行动让人捉摸不透,宁时亭怕它们和府上不知道情况的下人碰到了,彼此碰擦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想上前去询问他们那匹金脊背狼的动向。然而让他想不到的一个情况发生了。
他往狼群的方向走一步,狼群就跟着退了一步。风雪里看过去,好像是这堵由血肉做成的墙在跟随他的脚步移动一样。
宁时亭愣了一下,以为是狼群拒绝自己的靠近,于是又退了一步,颔首轻轻道谢:谢谢你们,虽然不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何意,但是亭先写过各位的护身之恩。
说完后,他继续执灯往前走。
世子府就在不远处。
宁时亭一走,群狼立刻跟着他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宁时亭这样一来,也确定了:这些狼群,的的确确就是为了保护他,为他抵御风雪而围成这样的。
尽管宁时亭还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他在风雪中加快了脚步,来到世子府门前时,他在群狼围城的墙的尽头看见了那只金脊背狼。它蹲在顾听霜平时饮茶的门口,金色的狼眼望过来后,低头在脚下丢了一样东西。
正是宁时亭要过来取的那一本《万相书》。
这群天地灵气的生灵实在都聪明得可怕,宁时亭走过去捡起后,又见金脊背狼从他身边窜了过去,停在门口回头看他,示意他往回走。
宁时亭分神看了一眼世子府他们没有来得及修葺的房顶果然已经被压塌了一半,后边的好几颗巨树拦腰折断,一片破败之景象。好在他提早做出了决策,重要的东西和人都撤了出来,但是现在这片断壁残垣,不知道能否为群狼提供一个安身之所。
宁时亭很快想起那天在民事堂里看见的景象,再联系今天发生的事情,知道上古白狼似乎有任意变化躯体大小之能。
群狼护送他往回走,他忍不住出声了,轻轻问道:要不要去书楼那边休息一下,我是说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
金脊背狼回头看了他一眼,脚步慎重地停了停,又和上次一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然而这一次,它们思考的时间显然没有上一次久。
宁时亭平平安安地回到了书楼院落外,看见金脊背狼停在院外,一副犹豫、打量的样子往里面张望,于是笑了,招了招手:进来吧,不过可要小声一点呀,可能会有人吓到呢。
金脊背狼迈入院子里,宁时亭又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可以再小一点,我们这里挤满了人,大概只有一个温暖的房间可以给你们挤一挤,不要介意。
金脊背狼于是跟着变小了。
风雪一下子大了起来,金脊背狼凭空缩小好几倍,变成了和小狼差不多的样子,跟着他往里走。
后面的群狼,也跟着金脊背狼的样子,都变成幼崽的形状,跟着宁时亭往里面走。
现在还空着的房间也就是宁时亭的书房了,刚刚顾听霜睡下不久。不过好歹算温暖。
宁时亭都没来得及数有多少只狼,无数只表面看起来是的狼崽子都排着队走了进来,爪子啪嗒啪嗒的。他只看到了门口像是有人打开过的痕迹,顾听霜的轮椅也挪动了位置。
顾听霜出了门?
他心里一跳,有些紧张起来,但是走到里间去看,却发现顾听霜仍是好好地躺在那里,背对他沉睡着。
小狼在睡梦中似是感应到什么,耳朵动了动,睁开眼睛往他这边看过来。
宁时亭看见顾听霜没有乱跑出去,松了一口气,上前去帮他掖被子角。
顾听霜再有几天就十五岁了,正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人,但是只盖了很薄的一层单被。
宁时亭很不能理解,他觉得这样会冻坏人,直接这样跟顾听霜说的时候,顾听霜却压根儿没理他,只说自己要苦行。
他刚一过去,想要把床里铺着的另一层厚被子拿出来给他盖上的时候,顾听霜却冷不丁地伸出了手,迅速地隔着一层薄被子,扣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宁时亭怔了怔,说:想给殿下加一床被子。
顾听霜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睡意,但是也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你自己去睡吧。你还没睡么?
他难得这样温和地对他说话。
宁时亭总感觉,自从顾听霜上回功法走岔之后,对他的态度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像是比以前更亲近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