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翁集低着头,不卑不亢地说道:臣亦从未看懂过陛下。
砰!
一只茶盏直直地砸向纪翁集的额头,将他砸得头破血流,落在地上,碎裂成数块。纪翁集毕竟年岁大了,突然被砸这一下,他一个踉跄,险些倒地,但他稳住了身形。
赵辅急促地笑了声,声音尖锐:你不懂朕?
鲜血流了一整张脸,纪翁集抬起脸庞。那张脸上满是皱纹,沟壑纵横,可双眼却凌厉清醒。他满脸是血,声音却十分平静,他缓慢地说道:是啊,臣不懂。臣不懂二皇子做错了什么,被您选为叛党。臣亦不懂,四皇子、五皇子又做错了什么,您要致他们于死地。虎毒尚且不食子,若三位皇子皆死,这大宋江山,您辛辛苦苦从他人手中夺得的江山,是要拱手让给谁?
赵敖?赵琼?
难道您忘了吗,这天底下姓赵的,早已被屠戮殆尽,如今只剩下景王一脉了。
第136章
纪翁集声音平缓地说着一句句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话,仿佛平静无波的水面,微风不惊,水面之下却藏着惊涛骇浪。他每说出一个字,赵辅的表情就狰狞一分,他目呲欲裂,用杀人般的目光瞪着站在殿中的纪翁集。
然而当纪翁集说到最后,赵辅却释然了。
他微微笑了声,伸手拿起桌上的另一只茶盏,砰的一声,砸向了一旁的柱子。
青花瓷盏摔得粉身碎骨。
纪翁集看都未曾看那碎裂的茶盏一眼。
皇帝的话掷地有声,不啻惊雷:重明,你当真让朕心寒。在你心中,朕竟然是这样的帝王?
纪相抬头望他,认真地说道:在臣看来,陛下是大宋开国以来最圣明的帝王。
赵辅:朕竟听不出,你这话有几分真心。
十分真心。
赵辅哑然,他叹息道:那你今日又为何入宫。
纪翁集:不忍见悲剧重演一回。
赵辅沉默良久:三十二年前,朕记着重明并不在盛京。你那时在哪儿呢?朕得好好想想
臣那时在西北,与辽军对战。
哦对,是,你是在幽州,和太师一起。太师多次向先帝夸你,说你是难得一见的将相之材。赵辅露出不解的神色,你又不在盛京,你又非先太子党、松清党那此事,与你何干呀?
纪翁集忽然闭了口,没有言语。他说起了另一件事:臣忽然有些懂陛下了。
赵辅:哦,你懂什么了?
您其实从未变过。是臣迂腐了,臣曾经不解,若三位皇子皆死于昭德门中,这大宋江山,您辛苦得来的江山,到底有何用。但臣此刻懂了,您在乎这江山,只因它是您的江山。若它不再是您的江山了,那无论是赵尚的、赵敬的、赵基的,又甚至是赵敖、赵琼的,这江山又与您有何干系呢。
赵辅嘴唇动了动。
纪翁集:这宋辽合约,是开平皇帝的功绩。这盛世繁华,皆为开平皇帝的功劳。您不畏艰难,开三条官道,为天下百姓殚精竭虑,哪怕如今,除非重病难起,三十二年来从未落下过一次早朝。大宋从未有过像您一样励精图治的皇帝。您过得苦极了,三十二年如一日,好似苦行僧,远不如苦行僧。
赵辅露出了难以形容的神情,他激动地板直了腰背,喊道:重明。
纪翁集怅然道:以纸代币,多难啊,这些年您都这样了,却从未放弃。大宋有您,是百官之福,是苍生之福。臣这一生侍奉过两位皇帝,但臣这一生却只有一位君王,便是您。
赵辅语重心长道:朝堂之上,朕从来都知道,你是最懂朕的。
纪翁集抬头道:所以您想证明,哪怕是弑父杀兄而来的皇位,您也未有错。赵尚如您,赵基、赵敬如先太子,重演一遍,任何人都会如您一般抉择,如您一般作为。
赵辅:朕有错吗?
纪翁集:您没有错。不需要重演,您从没有错。
赵辅闭上了眼,止住了温热的眼眶。
但先太子也未有错,赵尚、赵敬、赵基,谁又有错呢。纪翁集缓慢地说道,您是一位明君,您亦是一位自私自利、孤身行进的君王。陛下,这条路臣伴不得您了,您从来是一人而行。臣如今也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赵辅竟然没生气,他微笑着对纪翁集道:何事?
若是放在一年前,您绝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您在怀疑自己,您迟疑了、害怕了。是太后的死,让您开始害怕起了来生,担忧起了死后下地狱吗?
赵辅脸上的笑意僵住。
不用他回答,纪翁集从帝王的表情中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道:陛下,既为胜者,何须再想无谓之人,无谓之事。您便是您,这天下还有诸多事,等着陛下破除迷障,开辟天地。
福宁宫中,是久久的寂静。
许久后,赵辅道:你下去吧。
是。
等会儿。
纪翁集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这位孤独而圣明的帝王。
赵辅笑道:重明说错了一件事,赵敬、赵基如那赵璿,但朕,从来不是赵尚。
纪翁集双目一缩。
赵辅:朕问的那件事,重明还没有给朕答案。三十二年前,一切与重明无关,今日朕想过许多人,哪怕是那王诠朕都想过,他会进宫,独独没有想到,是你来了。你怎的就来了,这又是何苦。
纪翁集心中波澜起伏,他慎重郑然地望着眼前这位帝王。数十年来风风雨雨,他自认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却终究猜错了这人的心思。可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明白帝王心吗?
想通后,纪翁集道:陛下说朕不是先太子党,不是松清党。
赵辅脸色微变,他故作平静:朕说错了?
纪翁集:陛下未曾说错。臣不过一个二甲同进士出身,如何能成为松清党,能入了先太子的眼?只是那一年金榜题名琼林宴,臣出身贫寒,不堪酒醉,出尽了洋相,被同桌进士暗自取笑时,有一人扶了醉酒的臣一把,对臣说,天下英杰,莫问出处。
赵辅已经知道了那人是谁,龙袍下,他的手指握紧成拳。
纪翁集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陛下,天下何人不喜欢赵璿啊!
纪翁集转身离去。
他一走,福宁宫中传来瓷器碎落的声音,响了许久,迟迟不断。
左相离开福宁宫时,恰巧遇见了进宫面圣的刑部尚书耿少云。耿少云见到他,大为吃惊,行礼道:见过纪相。
纪翁集回了一礼,却没有开口回应。
耿少云在福宁宫外等了许久,终于,赵辅传他进殿。耿少云见到满地的碎片,心中震惊,他冷静地走到内殿,恭敬地作揖行礼。赵辅没有力气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痛心疾首地说道:望青,朕心寒啊!
正月初九,这场浩浩荡荡的逼宫闹剧终于落幕。
妖僧善听迷惑圣听,惑乱朝堂,于天子病重时伺机作乱,押入天牢,听候处决。左相纪翁集暗通妖僧,为非作歹,伺机逼宫,念其为国操劳多年,劳苦功高,剥其官位,安度晚年。
四皇子赵敬、五皇子赵基误信贼人,致使盛京兵乱,撤其官职,闭门静思己过。
擢升右丞徐毖为左相,刑部尚书耿少云为右丞,吏部右侍郎余潮生为刑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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